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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宗藩乱政,当然给宗藩以限制;大地主兼并土地,贫民失业,当然给大地主以制裁,机巧变诈的人多,当然只有痛快地施行法治。一切都在居正底眼里,但是他只是一个在野的人,尽管有加以制裁的决心,但是没有加以制裁的权势。他只有种田了,一篇《学农园记》,写着他底生活:

    余少苦笃贫,家靡儋石,弱冠登仕,裁有田数十亩。嘉靖甲寅,以病谢,自念身被沈病,不能簪笔执简,奉承明之阙,若复驰逐城府,与宾客过从,是重增其戾。乃一切谢屏亲故,即田中辟地数亩,植竹种树,诛茆结庐,以惬息其中。时复周行阡陌间,前田夫、佣臾,测土地燥湿,较穜稑先后,占云望祲,以知岁时之丰凶。每观其被风露,炙熇日,终岁仆仆,仅免于饥;岁小不登,即妇子不相眄;而官吏催科,急于救燎,寡嫠夜泣,逋寇宵行;未尝不恻然以悲,惕然以恐也。或幸年谷顺成,黄云被垄,岁时伏腊,野老欢呼,相与为一日之泽,则又欣然以喜,嚣然以娱。虽无冀缺躬馌之勤,沮、溺耦耕之苦,而咏歌欣戚,罔不在是。既复自惟,用拙才劣,乏宏济之量,惟力田疾耕,时得甘膬以养父母,庶获无咎。(文集九)

    田赋以外,还有商税。洪武十八年令:“各处税课司局商税,俱三十分税一,不得多收。”(《明会典》卷三十五)这是一个原则,但是原则是原则,执行是执行,商税底额外苛求,无形转嫁,更加重一般人民底负担。这也在居正底眼中。他说:

    异日者,富民豪侈,莫肯事农,农夫藜藿不饱,而大贾持其盈余,役使贫民。执政者患之,于是计其贮积,稍取奇羡,以佐公家之急,然多者不过数万,少者仅万余,亦不必取盈焉,要在摧抑浮淫,驱之南亩。自顷以来,外筑亭障,缮边塞,以捍骄虏,内有宫室营建之费,国家岁用,率数百万,天子旰食,公卿心计,常虑不能样给焉。于是征发繁科,急于救燎,而榷使亦颇骛益赋,以希意旨,赋或溢于数矣。故余以为欲物力不屈,则莫若省征发,以厚农而资商;欲民用不困,则莫若轻关市,以厚商而利农。

    周子曰,即如是,国用不足,奈何?

    张子曰,余尝读《盐铁论》,观汉元封、始元之间,海内困弊甚矣,当时在位者,皆【扌戹】掔言榷利,而文学诸生,乃风以力本节俭。其言似迂,然昭帝行之,卒获其效。故古之理财者,汰浮溢而不骛厚入,节漏费而不开利源;不幸而至于匮乏,犹当计度久远,以植国本,厚元元也。贾生有言:“生之者甚少,靡之者甚多,天下财力,安得不困?”今不务除其本,而竞效贾竖以益之,不亦难乎?(文集八《赠水部周汉浦榷竣还朝序》)

    居正只是一个在野的人,但是对于政治,他底主张已经很清楚地留下一个轮廓。要解除民众痛苦,便得减轻负担。嘉靖三十年来最大的负担:第一是对外的国防经费,其次是皇宫底建筑。在政治方面有抱负的人,对国防,对皇室,都要有一番布置。居正看清楚了,慢慢地在伺候他底机会。

    在他休假三年的当中,辽王宪【火节】是一个往还甚密的同伴。真不幸,这两个同年同岁的人,眼看他们底命运,永远纠结在一处。毛妃死了,宪【火节】自由了,在辽王底崇衔以外,他是清微忠教真人。这是一重保障,对于崇奉道教的世宗,他是一个彻底的同道。修道只是一个名义,宪【火节】最喜欢的还是女人,是游戏。亲王是不许擅自外出的,但是宪【火节】有时会到数百里以外.追求他底爱好,谁也管不着。你管得着皇帝底同道辽王殿下吗?居正回家,宪【火节】又添了一种欢愉,他虽然不是什么游朋浪友,但是既是翰林院编修,诗是一定会做的了。宪【火节】也喜欢做诗,嬲着居正做诗。唱和、催句,凡是酸秀才爱做的事,都做到了。在喝酒、追女人这一类的生活以外,又添一种新的娱乐,这可够宪【火节】高兴了。居正数到当日祖父被宪【火节】灌酒的创痕,料不到自己又身受这催诗的虐政。一切且忍耐着,他只得抽取空闲的时间,追陪这一个自命曹子建、李太白的辽王殿下。辽王自然有辽王底诗才。居正曾说:

    盖天禀超轶,有兼人之资,得司契之匠。其所著述,虽不效文士踵蹑陈迹,自不外于矩矱。每酒酣赋诗,辄令坐客拈韵限句,依次比律,纵发忽吐,靡不奇出。或险韵奇声,人皆燥吻敛袂,莫能出一语;王援豪落纸,累数百言,而稳贴新丽,越在意表,倾囊泻珠,累累不匮。(文集八《种莲子戊午稿序》)

    这是一种讽刺。所谓“越在意表”,“靡不奇出”,当然是一种不上家数的态度。但是居正还得和他唱和。一杯苦酒,只得慢慢地咽下。诗集有《同贞庵殿下、李罗村饮述斋园亭》,(诗一)《味秘草堂卷为贞庵王孙赋》,(诗五)《和贞一王孙八岭山韵》,(诗五)《赠贞庵王孙二首》,(诗五)贞庵即贞一,又诗中屡言“瑶章惊锡蓬莱阙,羽节高悬太乙宫”;(《味秘草堂卷》)“江上初闻小有洞,年来不住大罗天”;(《赠贞庵王孙》)显然是指宪【火节】。李罗村名宪卿,湖广巡抚,嘉靖三十六年,擢左副都御史,总督湖广川贵,采办大木,开府江陵。

    居正文集里有两篇关于辽府的文章:一篇是《辽府承奉正王公墓志铭》,(文集五)一篇是《王承奉传》。(文集九)墓志铭是休假中作的,对于宪【火节】称为“英敏聪达,才智绝人”。《王承奉传》作时,居正已经还朝了,直言“王聪敏辩给,而嗜利刻害,及长,多不法,常出数百里外游戏,有司莫敢止”。斗争已经开始了,当然用不到讳饰,这是后事。在休假中,居正对宪【火节】,还是妥协。对于辽王底不法,一句没有提到。甚至宪【火节】底私生子冒充嫡子的事,也没有说。《王承奉传》便尽情地揭露,并且指出在呈报的时候,照例应由承奉正署名,但是在王大用(承奉正为王府内监官名,大用为人名)拒绝以后,宪【火节】偷偷地把承奉印盖上,其后大用竟因此气死。一切的事,居正在应酬唱和中,都看在眼里。直到隆庆二年,才得到一度的结束。

    休假之中,居正曾经一度到过武昌。《贺少宰镇山朱公重膺殊恩序》(文集八)称“今年愚承乏,与得阳董公偕,得辨材省中”,即指其事。镇山朱公即朱衡,浔阳董公即董份。

    最使居正感到兴趣的,还是衡山之游,文集有《游衡岳记》、《后记》两篇,(文集九)诗集便有十篇左右。居正自言:

    余用不肖之躯,弱冠登仕,不为不通显。然自惟涉世酷非所宜,每值山水会心处,辄忘返焉,盖其性然也。夫物唯自适其性,乃可永年,要欲及今齿壮力健,即不能与汗漫期于九垓,亦当遍游寰中诸名胜,游目骋怀,以极平生之愿。今当发轫衡岳,遂以告于山灵。(《游衡岳记》)

    这一次的旅行,在嘉靖三十五年十月,同游者有应城李义河、湘潭王会沙、汉阳张甑山,山中盘桓八日,下山后遇长沙李石棠。他们看到岳庙、半山亭、祝融峰、观音岩、上封观、兜率寺、南台寺、黄庭观、方广寺、二贤祠。录两诗于次:

    宿南台寺

    一枕孤峰宿瞑烟,不知身在翠微巅,寒生钟磬宵初彻,起结跏趺月正圆。尘梦幻随诸相灭,觉心光照一灯然,明朝更觅朱陵路,踏遍紫云犹未旋。(诗五)

    出方广寺

    偶来何见去何闻,耳畔清泉眼畔云,山色有情能恋客,竹间将别却怜君。瘦筇又逐孤鸿远,浪迹还如落叶分,尘土无心留姓字,碧纱休护壁间文。(诗五)

    在游山中间,居正底心绪,仍旧是在矛盾中的。这两首诗显见得他是无意功名了,但是《谒晦翁、南轩祠示诸同志》(诗一)说:

    愿我同心侣,景行希令猷,涓流汇沧海,一篑成山丘,欲骋万里途,中道安可留?各勉日新志,毋贻白首羞!

    什么是“万里途”、“日新志”?当然不会是“遗游寰中诸名胜”之志。居正底心永远是热的。在他到上封观的途中,他底目光永远是向北方。

    最奇怪的是他一边请告回籍,一边还认定“欲骋万里途,中道安可留”!请病假的是他,自称“齿壮力健”的也是他。号称“闭关不启”的是他,约李义河游山的也是他。(诗三《与李义河给谏约游衡岳不至奉嘲二首》)病假当然应当取销了;他的心绪,正在不断地计划早日还朝。敬修《文忠公行实》解释嘉靖三十六年秋间居正出山的动机:

    大父见太师居山中且三年,而坚卧不起,常邑邑不乐。前问“大人所为焦劳状云何?”大父辄起行若不顾,而又时时以其意语所亲者。以此恐伤大父心,遂出。

    假如不是有意的曲解,这一定是敬修底无知。

    居正底请告,完全是因为对于政局的不满,也许还有一点惧祸的心理。《谢病别徐存斋相公书》已经给我们一些启示。他请告中的诗句,更显然地指出:

    民生各有性,迭用异柔刚,羡君倜傥概,千里何昂昂。而我荏弱姿,忍垢俱发鋩,偏智守一隅,语默互相妨。(诗一《再寄胡剑西二首》之一)

    昔我图南奋溟渤,身逢明主游丹阙,作赋耻学相如工,干时实有扬云拙。一朝肮脏不得意,翩翻归卧沧江月。故人知我烟霞心,遥传毫素寄云林,看图仿佛犹龙面,使我跌宕开尘襟。尘襟已消豁,世网谁能侵?休言大隐沈金马,且弄扁舟泛碧浔。他日紫阁如相忆,烟水桃花深更深。(诗二《曹纪山督学题老子出关图谢之》)

    江陵底山水看厌了,他开始发见自己怀恋的只是北京底城阙。